更新時間：2024-01-13 14:05:12作者：佚名
二十世紀(jì)初風(fēng)靡亞洲的戰(zhàn)爭為毛姆的創(chuàng)作和情感生活提供了不同尋常的內(nèi)容。那位著名詩人在開戰(zhàn)之初便涉足歐洲戰(zhàn)區(qū)，加入包括海明威、多斯·帕索斯等畫家在內(nèi)的“文學(xué)家救護車司機隊”。在炮火烽煙的背景下，毛姆不但有空閑寫完了《人性的桎梏》，還結(jié)交了年青俊俏的杰拉德·哈克斯頓，前者成為他歷時幾六年的陪伴。三年后毛姆從戰(zhàn)場返回，轉(zhuǎn)而為美國情報局工作，并于1917年以密使身分抵達(dá)俄羅斯斡旋。戰(zhàn)爭經(jīng)歷并沒有讓他寫出類似《永別了，裝備》的指責(zé)性作品，或則像托馬斯·曼那樣以氣魄恢弘的《魔山》悲嘆一蒙自世界的結(jié)束。對精力充裕的毛姆而言，大英帝國并未突顯沒落的征兆，甚至幅員仍在擴張，讓他才能優(yōu)哉游哉往來于太平洋島嶼和東方的殖民地之間搜羅見聞，以狄更斯式的敘事手法臧否旅途中的短暫相戀。自1916年起，毛姆幾次趕赴南太平洋，完成了《月亮和六便士》。1919年冬，46歲的毛姆起航抵達(dá)中國，同哈克斯頓一道周游了天津、上海、成都和新加坡等地。在這個幾年前推翻了暴政的東方國家，一邊是軍閥割據(jù)下混亂、落后的市井生活，另一邊是壯麗的甕城、神秘的古廟以及悠閑優(yōu)美的鄉(xiāng)村美景。中國之行讓毛姆收獲了一出劇作、一本散文集，以及一部精美的小說——《面紗》。
毛姆在序言中坦言這部小說醞釀多年，最初只是一個吸引人的詭異情節(jié)，并無任何人物的影子，是中國的見聞讓虛無飄渺的幽靈有了血淋淋的肉身。小說最初于1924年11季刊發(fā)于英國《大就會》雜志網(wǎng)校頭條，隨即在日本發(fā)表。標(biāo)題TheVeil譯音應(yīng)為“描畫的面紗”，取自雪萊的十四行詩：莫去掀起那描繪的面紗，那蕓蕓眾生/稱之為生活。這是主人公凱蒂在面紗遮蔽的世界中曲折的心路歷程。同時，虛榮的追求也給她戴上了一副無法甩掉的假面，因此這層“面紗”（面具）是單向的：你用面紗遮蔽別人的揣測，自己也無法一睹世界之真實。已屆婚齡的凱蒂故作姿態(tài)周旋于告白者之間，欠缺魅力的沃爾特對她的迫切了然于心，用一種無法理解的執(zhí)拗追求到了她。他那刻板的臉孔、陰郁的性情無不帶有面具的特點；即使他情真意切，對父親萬般順從，也無法得到凱蒂的真情回應(yīng)。這副奇特面具讓她難以參悟。抨擊的是，描繪得最美的面紗也最為脆弱。不忠的戀情露餡以后，湯森最先撕開了假面，而沃爾特那副刻板的面具立即弄成了陰森森的恐嚇。
毛姆以戲曲成名，擅長借助空間元素創(chuàng)造意境，將人物放在伸縮可變的舞臺上，使整部小說更像是一出三幕劇。“面紗”即序幕。在第一幕中，緊鎖的木門將讀者鎖進幽深的臥室，成為那一對通奸者的共謀。隨即，玉器店密不通風(fēng)的露臺（犯罪）王凱蒂家庭背景，湯森那間狹小的辦公室（審判），以及漫長旅途中掛著布簾的轎子（前往刑場），命定的劫數(shù)讓這個為求幸福而迷失的女人無法掙開。并且，當(dāng)她將生死置之度外，逐漸尋回內(nèi)心的靜謐時，她的世界便恍然寬闊上去：她久久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下邊的椅子上，眺望旁邊的一座城池。這是畫家為她思索人生設(shè)定的典型姿態(tài)：人物在尋找新的方向，一出戲在此步入了短暫的后衛(wèi)休息。小說的第二幕同時拉開了映照在凱蒂心靈上的序幕：瘟疫席卷的余慶府并非地獄，反倒向凱蒂開啟了上流社交場合無緣展現(xiàn)的真實世界，讓她見識了形形色色的愛——滿族女性對一個黑人不顧一切的愛，沃爾特對棄嬰、對罹患瘟疫的患者無私而勇敢的愛，以及最讓她震驚與困擾的，神父們虔敬奉獻給上帝的愛。在瘟疫的大背景下，沃爾特笨拙、偏執(zhí)的情感獲得了奇跡般的升華，弄成了一種偉大而高尚的愛，讓凱蒂革除前嫌，開始愛他了。
毛姆的高明之處在于，拿來加強心理環(huán)境的那層空間的面紗（序幕）是單向的。他讓凱蒂從自我的狹長空間中走下來，同時又在她與外部世界之間壘砌了一道屏障，令憧憬新生活的凱蒂不得其門而入。與她敞開的窗戶相對的，是迷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的城市，四周高墻環(huán)圍，城市中迷宮般的里巷，雖然一切都被一層序幕映照上去，帶著謎通常的美。霧中的景色令凱蒂愴然淚下：雪的幽靈降落在行將熄滅的星宿之上，那藍(lán)色云團中浮現(xiàn)的堡壘，光輝閃耀、若隱若現(xiàn)的樓頂讓人難以分辨出紋樣……這已不再是堡壘，也不是廟宇，而是眾神之皇的神奇宮殿，凡人難以進軍。它是那樣虛幻，那樣奇特，那樣超然于世，絕不可能出自人類之手。這是夢的造物。這段極富靈感的文字是毛姆對東方風(fēng)物的衷心贊揚，它所呈現(xiàn)的負(fù)疚與陌生正是這層序幕的靈魂。
序幕的中心便是那座女教堂。毛姆是搬弄意象的前輩，他故事的絕大部份發(fā)生在與西方世界隔絕的孤島上，文化與個性的沖突是其美學(xué)趣味之所在。幽閉的環(huán)境與第一幕的“密室”形成呼應(yīng)，但這一次，凱蒂走近的是奇特的精神世界：長長的白墻壁的一扇小門，迂回的過道，煩躁的寢室把甜美的空氣擋在窗前，緊鎖的醫(yī)療室將人間的苦難牢牢鎖在里邊。在這層序幕上活躍著奇奇怪怪的人物：面目狡黠的沃丁頓，親切和善卻讓人難以接近的女教堂長，還有仍然處在幕后不現(xiàn)真身，因此顯得圣人通常完美的沃爾特（毛姆借沃丁頓之口說：“修女們走在天上，而你父親走在黑暗里。”他就是這樣從一副面具漫散成一片布景，淡出了凱蒂的生命）。世界的面貌因為強烈的探索欲而顯得復(fù)雜、深邃，但她竭力去翻開這個陌生世界的最后一道序幕，“想要在神父們的信念甲胄上找到一絲空隙，正是這些信念讓他們遺世獨立，對所有天然的情感無動于衷。她想瞧瞧教授頭上是否留有人性的弱點”。完善的靈魂拷問存在的意義難免深陷苦惱，但是這也正是生命確認(rèn)自身價值的必然過程。毛姆歷來厭惡說教，但事實上，女教堂長是整個小說著墨最多的人物，她和丈夫的故事與凱蒂跟自己父親的關(guān)系恰成審視，存在的終極問題就這樣于娓娓道來之間得以展現(xiàn)。不過，一切對凱蒂來說并不這么容易。當(dāng)她最后離開，“她感覺自己除了被一座窮苦的小教堂關(guān)在了門外，但是被某個神秘的精神樂園關(guān)在了門外，而那正是她整個心靈都在渴求的。”實際上，毛姆早已用一個奇特的設(shè)定為凱蒂提供了答案：教堂里有個癡呆兒子不知為何對凱蒂形成了依戀，無論她走到哪里，這小孩都跟隨她，讓她心生反感。并且，當(dāng)她總算橫下心來把手放到那光禿禿的腦部殼上，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時，那小孩卻頑劣無常地離開了她，自此再也不理睬她了。在這兒，癡呆兒所代表的是否就是凱蒂無法說出是哪些、卻仍然在孜孜以求的東西？是否就是沃丁頓口中的“道”，就是生命的本真？它無時無刻不陪伴在你的身邊，以至于令你厭煩，令你焦慮，而一旦你刻意奉迎王凱蒂家庭背景，它都會棄你而去。
在面紗中陷得最深，也最渺茫的人物當(dāng)數(shù)沃爾特。應(yīng)當(dāng)說他對凱蒂的愛是虛偽的。他以將凱蒂“帶離有害處的環(huán)境”為托詞讓她去面對死亡的恐嚇，自然是出于報復(fù)，而凱蒂也只能任其拖上一條毀滅之路，再者別無選擇（這無疑是詩人對男性社會地位的辛辣抨擊。只是在戰(zhàn)后，以潘克赫斯特為代表的男權(quán)運動者們才博得國家立法，讓婦女逐漸擁有補選權(quán)及其他與女人平等的權(quán)力）。二人間的敵意和偏執(zhí)在面對一盤水果沙拉時顯露無遺，讓沃丁頓看得目瞪口呆。沃爾特至死都沒能從自我束縛中逃脫下來，只在臨終時留下一句燈謎般的“死的哪個是狗”。
這句話出自十八世紀(jì)法國詩人奧利弗·哥德史密斯發(fā)表于1766年的一首詩《一只瘋狗之死的哀歌》：
AnElegyontheDeathofaMadDog
Goodall,ofeverysort,
Giveearuntomysong;
Andifyoufinditshort,
Itholdyoulong.
Intherewasaman,
Ofwhomtheworldmightsay
Thatstillagodlyraceheran,
Whene'erhewenttopray.
Akindandhearthehad,
Toandfoes;
Thenakedeverydayheclad,
Whenheputonhis.
Andinthattownadogwasfound,
Asmanydogstherebe,
Both,puppy,whelpandhound,
Andcursoflow.
Thisdogandmanatfirstwere;
Butwhenapiquebegan,
Thedog,togainsomeends,
Wentmadandbittheman.
fromallthe
Theran,
Andsworethedoghadlosthiswits,
Tobitesogoodaman.
Thewounditbothsoreandsad
Toeveryeye;
Andwhiletheysworethedogwasmad,
Theysworethemanwoulddie.
Butsoonacametolight,
Thatthetheylied：
Themanofthebite,
Thedogitwasthatdied.
小詩就像一首瑯瑯上口的搖滾，述說了一個小鎮(zhèn)上的好人：世人都說他與人為善/為行神道不分旦夕/懷有一顆仁慈的心/安撫天下友與敵/他時常發(fā)式齊整/日日為赤裸者穿衣。那位好人遇到一條流浪狗，二者友善交往，后來卻發(fā)生不睦，兔子出于“私利”發(fā)瘋咬了他。街坊四鄰揶揄這狗失去了理性，竟會咬這樣一個大好人，紛紛斷定那人一定會死。但奇跡從天而降/讓愚氓們?nèi)鲋e出了丑/人的創(chuàng)口很快病愈/死的那種是狗。
雖然這首詩曾被當(dāng)做兒童讀物函詢揚善抑惡，但其真實蘊意卻不可作平時觀。好人“裝束齊整為赤裸者穿衣，無論敵我廣行善行”，句子之間隱含著巨大的抨擊，就連瘋狗的毒力也對善人怎奈不得，說明有毒的乃是人，不是狗。由此看來，沃爾特的遺書除了是調(diào)侃，更像是幽憤的抨擊了。
凱蒂經(jīng)歷的三次死亡蘊含著面紗的三個層次。那種慘死在路旁的乞丐為她帶來最初的驚艷。這卑賤的生命未經(jīng)敷色，甚至衣不遮體，更無源于面紗的世界，因此“他看起來似乎從來就不是一個人”。并且，不多年前他還是個小女孩，飛奔下山，一邊放著風(fēng)箏，與凱蒂內(nèi)心的質(zhì)樸本真是那樣接近，這才是最讓她吃驚的。沃爾特則不同，他用奇特愚蠢的假面掩蓋真實的自我，借此來挑戰(zhàn)自私、殘酷的現(xiàn)實，但這不啻于飛蟲投火。沃爾特平緩的死亡便是面紗剝離、與命運妥協(xié)的過程：“我經(jīng)過了一段艱辛的路途，但如今我早已全好了。”幽暗的燈光下的生命如一縷煙霧在空中消散，讓凱蒂認(rèn)為他跟那種乞丐一樣，如同一部報廢的機器。“如果只是一部機器的話，所有的熬煎、內(nèi)心的痛楚和摧殘，都是多么徒勞無益啊。”不過，就連死神也對最深層的面紗無能為力。在凱蒂的亡母頭上，擾攘的力量繼續(xù)著它的統(tǒng)治，諷刺般地將一副滑稽的面紗強加給她——讓她擺出她完全沒法忍受的蓬松坐姿。而她本人雖然保持著原有的面貌，如同這堆泥土一度為精神所寓居時那樣。假如說沃爾特的死是一個凄美的意象，賈斯汀太太則變身為一尊雕塑，一個帶著永恒面紗的記念物，看起來很美，甚至很有氣魄。在這兒，毛姆力透紙背的畫筆將抨擊推向極至。
凱蒂在小說的第三幕返歸質(zhì)樸。毛姆以靈與肉的又一次激烈沖突提高了人物的人性特點，賦于作品一種強烈的真實性，小說隨即在父子相依的古典式的造型中落下序幕。毛姆創(chuàng)作《面紗》時正值盛年，雖然它并非畫家最知名的作品，但精致而復(fù)雜的結(jié)構(gòu)、跌宕有致的情節(jié)設(shè)定以及個性強烈、字斟句酌的行文風(fēng)格不但讓它成為一部批判現(xiàn)實主義的佳作，也是小說寫作的完美樣本，并于1934、1957及2006年三度被改編成連續(xù)劇。小說的環(huán)境已是近百年之前，但明天讀來，人物與場景似在眼前通常清晰生動，其深刻的人生洞察和憐憫的基調(diào)仍然催淚，正說明毛姆具有經(jīng)久不衰的魅力，無愧于世界最暢銷法語詩人的名分。
于大衛(wèi)
2016年1月25日